Letters To K
武汉的春天很短。
城市乱哄哄的,而我不必参与一切,我仅参与我自己,我很平静。
给你写信的想法确是突然冒出来的,但第一封信写些什么,我确是想了很久。
理所当然地觉得,思考地越久,想说的话也会越多,然而有时候,却突然又没有了想说的欲望。偶然看到温瑶在《流经我们内心的风景》中写到:“每段时光都将最好,每段时光都将厌倦,每种表达最后都是沉默不语,午夜里我们一样,都是神情忧郁的人”,便有了一种被击中了的感觉,这样看来我也并非特例。
当问到生活的真相是什么,每个人的理解刚开始可能不同,但随着认识的加深,其实最后都是殊途同归的,自我意识所进行的种种思考,最后都难免触及到存在主义的底线,并且有着随时会滑落到虚无主义深渊的危险,最近我感觉到,我对外界的兴趣正逐渐减少,反而是内在心灵的神秘正强烈地吸引着我,前些日子我拜读了荣格的《红书》,这本书记载了荣格自己的寻魂之旅,他在书中发问:“你怎么能够拥有不是你自己的自己?你只能了解你自己,知者了解自己,这是他的限度”,我想,要理解自己、感受自己,应该是一项终生工程,没有图纸与方案,你自己既是甲方也是乙方。
所幸的是,我们不约而同地选择写信,这种心有灵犀无疑证明了我们都走在自我的道路上,这条道路一定是艰辛的,要活出自己会带来痛苦,但同时也意味着力量。交缠的信件将会编织起对于外界与内心的认知,并拧结成我们彼此的信任与同在,孤独的路也将不再孤单。
这启发我寻找到一种新的“语言”,你看到的不是文字,而是灵魂的模糊影子,尽力去捕捉灵魂的模糊轮廓。
在即时通讯如此先进的今天,写信,无疑使得被压缩的紧密时空产生了微微松动,在这个更为宽阔的场所中,语言得以被充分蒸馏,并逐渐与灵魂的浓度趋于一致。 ——2020年4月
一个多月了也没有收到,看来第二封信应该也是遗失了。仍然很好奇你在信中说了些什么,不过也没有办法了。信是无法复制的,即便是同样的内容,不同的时候写,也会有不同的心情,而使得信呈现出不同的“外形”。人也是会变的,你的想法与观点,下一刻或许就会不同,当然,始终有些东西是稳固的,它足以在时间之河里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。
说说最近的情况吧,工作一切顺遂,我正朝着成为一名合格的侦查员而努力,陷入忙碌是件好事,它开始让你怀念悠闲,并重新评估表与里的界限与距离。
这些时间接触了很多人,我看到形形色色人的外在表演,我觉得这更像是一场戏剧,精彩的表演是必须要学习的,这是生活之所必须,每个人都在扮演一个或数个角色,并且一切都写在一部用烂了的剧本里,就好像一代代王朝在历史中重复地兴灭一样,人如果在社会中生存就不得不如此,我诚然无法抵制,但我明白我与它的隔阂,我把它放在一个匣子里,它在生命中有一个地位,并且是被隔离的地位。
再说说拍照的事情吧,公众号所幸没有断更,现在仍有这样一种惯性继续拍下去,看来我和摄影之间互相并不腻烦。
期间我看到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作家孙智正,他的公众号就叫“多写症”。“在能用科技达到永生、在我能拍一个长达一生一镜到底的纪录片之前,我要用文字复制我所有的时间”——这是孙智正的写作宣言,看来对时间与死亡的自觉意识远远比“不忘初心、牢记使命”更加让人醍醐灌顶。
孙智正谈及创作时说:“小说非常平静地把一些字句排列在一起,也许会有一个‘故事’以方便排列,然后静静地散发着‘世界观’、‘人生观’、‘语言观’和‘叙事学’”。
我非常认同,我想这正是《月刊》所在做的事,作家以文字去写作,而我以图像去“写作”。
生命中如果说有一些东西是稳固的,那么摄影一定算得上一份。 ——2020年6月
上午刚准备出门,门卫把我拦下,说有封信是我的,放了有很久了。这种感觉,就好像许久前听到一段悦耳的旋律但一直找不到歌名,以为再无希望最后放弃寻找,甚至渐渐淡忘,直到一天,这段旋律又在不经意间出现在耳畔,彼时心情便是如此。
你信中谈到了很多内容,这段时间出差在嘉兴,连日下雨,间隙就想一想你说的一些问题,这样把零散的想法记叙下来,作为回信。
从“社会主义接班人”到“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”,这个国家的一些东西无疑发生了变化,并且这种变化已经为普罗大众所知了。经济的高速发展是显见的,然而科技纵然再发达,只能说明我们的工具和手段更为先进,但人性难易,人作为一个物种,本身其实没有多大进化,否则现在我们也看不懂两千多年前的孔孟之学了,“食色性也”到今天也仍是真理。
我们这一代人虽然已经不为吃穿发愁了,但在吃饱穿暖之后又该做些什么?现代人因此产生的精神苦闷是非常普遍的现象,这种问题往往比受冻挨饿还要难以解决,人就是这样一种复杂的动物。
没有完美的时代和社会,每一代人在其人生的不同阶段都将面对不同的困惑和危机。在大的社会问题面前,一个人是很渺小的,无论愿意与否,我们都会或多或少地被时代洪流裹挟,但这样一个渺小的个体,在面对自我与生活时,却可以很伟大,我们并非无能为力,我们可以做的事也有很多。
关于你说的长大、变老的问题,我非常赞同。时间应该成为我们的朋友而不是敌人,时间会使我们的肉体逐渐衰老,但却会让我们的精神逐渐臻美。我觉得人生没有下坡路,始终是在登高,无论什么人,最怕的就是身未老心先衰。我们身边各个年龄段的人都有,各个年龄段的人各种生活状态的也都有,我们要能看到,并且要能够对前因后果看得很明白,那么对于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、不想过什么样的生活,逐渐就会有自己的选择和判断。
谈到哲学,哲学之用就在于启智。哲学的确不像学习一门技能一样会有立竿见影的效果,它的影响是一种长久的浸润和缓慢的渗透,同时它也需要在实践中才能被转化为具象价值。但哲学仍然有这样一种魔力,要吸引着人去够着它,我想这正是因为“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”,思考是人的灵性所在,这让我们觉得身而为人是独特的,是区别于其他动物的。
关于你说的“着相”,我此前看阳明心学的书中有提到,从中摘录一段:“着相是佛教术语,粗略的说就是趋利于世俗之见,譬如我这本书,如果你把它捧在手上,认为它是一个叫做书的真实存在的物件,那么你就着相了,因为从本质上看书只是一个集合名词,这本书是因缘和合的产物,缘起则聚,缘尽则散。彩虹是阳光,水滴,视网膜因缘聚合的结果,宇宙中的万事万物包括父子关系,都是因缘聚合的结果。”
佛教认为“万物本质是空性,非空也,非有也,非非空非有也”,以这种“空性”作为前提,才能够给因缘合和提供条件。人也是一样,不评价、不定义,使自己时刻处于一种开放和接纳的状态,根据所处的条件聚合来呈现不同的外形,也就是“上善若水任方圆”之意。
关于他人的评价,我觉得,既不可不听,也不可偏听。搞清楚两点:一、他人评价所持的动机,二、他人评价所基于的事实。那么问题基本可以解决。对于评价他人,我觉得没有必要,因为人是动态的、复杂的,他有很多种可能性,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人的不确定性。
关于你说的跑步,真高兴你能找到这样一把“钥匙”。具体做什么事情、这件事会带来何种益处并非关键,真正重要的是做这件事时内心所处的状态,这种内源的驱动力比任何功利性的驱动力都要强劲,继续把握这种“欲”,并且追溯它的源头,就会离自己的灵魂更进一步。
现在觉得,没有绝对意义上的好,只是现有条件下的务实推进,有所坚持,有所创造,有所改进。保持这种精神,并且将这种精神贯穿到自己想做的事情中去。 ——2020年9月